山裏山外 (簡體字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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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版發行: 北京三聯書店
出版年: 2013 (2013年 4月初版)
總頁數: 450
ISBN 978-7-108-04285-9
内容说明 (王鼎钧的散文/小说):
本书以对日抗战时期的流亡学校为背景,写下一连串故事,真实感人,与<碎琉璃>同为四卷回忆录之前奏,但风格不同。
名诗人痖弦认为此书是王鼎钧「一系列计画写作下最完整动人的成果,观察刻画人生百态的浮动,投诸八年抗战的时代背景,山川悠远,风俗醇美,血泪笑靥历历如绘。」
名诗人席慕蓉称此书是「一个灵魂在战乱里的烙印,一颗心在烈火里的锻炼。他的伤痛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伤痛,……幸好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他仍然保有着一颗像金子一样的心。」
同为流亡学生的袁慕直以作証的语气说,<山裡山外>表现了青年人在大时代中的焦虑,却又「巧妙的向外延申,有枝叶繁茂、花果鲜美之盛。」
出版年: 2013 (2013年 4月初版)
總頁數: 450
ISBN 978-7-108-04285-9
内容说明 (王鼎钧的散文/小说):
本书以对日抗战时期的流亡学校为背景,写下一连串故事,真实感人,与<碎琉璃>同为四卷回忆录之前奏,但风格不同。
名诗人痖弦认为此书是王鼎钧「一系列计画写作下最完整动人的成果,观察刻画人生百态的浮动,投诸八年抗战的时代背景,山川悠远,风俗醇美,血泪笑靥历历如绘。」
名诗人席慕蓉称此书是「一个灵魂在战乱里的烙印,一颗心在烈火里的锻炼。他的伤痛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伤痛,……幸好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他仍然保有着一颗像金子一样的心。」
同为流亡学生的袁慕直以作証的语气说,<山裡山外>表现了青年人在大时代中的焦虑,却又「巧妙的向外延申,有枝叶繁茂、花果鲜美之盛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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选文试读:(一)号圣的传人
“老兵怕号,新兵怕炮。”不对,有人说是老兵怕炮,新兵怕号。不管怎么说,那“的的打打”的号声总有人怕就是了。以我来说,我们学校实行军事管理,一切生活规律仿照军营,我投身其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兵,炮声还没听见过,号声却劈头盖脸逼得人喘不过气来。教官规定:集合的时候,号音起要开始行动,号音落要排好队形,不许迟延,不许落后,不许错误。因此,每逢集合号响,大家立即向操场飞奔,迟到一步的人尽管跑个舍生忘死,也得挨教官的八大锤——他那又黑又硬的大拳头。有时他的手里提着一根新劈成的木柴——准是从厨房后面整整齐齐的柴堆里抽出来的,还带着新材的潮湿,可是有棱有角,坚硬锋利。他趁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,在你身旁取一个角度,挥起木柴朝你屁股上便打,不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。当手起棍落之际,皮厚的同学承受了这一击之力,向前蹿出几尺,跑得更快,娇嫩一些的就扑倒在地上。那情景真可怕,倒下来的人万念俱灰,只记得一件事就是赶快爬起来再跑。
一天之内有例行的集合,有临时突然的集合。例行的集合如早操晚点内务检查都写在功课表上,预先有个心理准备,谨慎小心的人早一点捧着英文生字簿到操场里去啃,可以从容不迫地在号声里归队;那突如其来的临时集合就教人失魂落魄,你也许正在茅坑上,也许正在小溪旁,也许刚刚歪在床铺上,这时集合号简直是洪水猛兽,直吹得天崩地裂,吹得个个人面无血色,孤苦伶仃的你除了靠动作快,就是要起步早。可是,一个新兵,难就难在不知道号兵吹的是什么。新兵总是听见号音就探头探脑、东张西望地模仿他人的行动,总是有机会在教官的棍子底下担当后卫,总是在麻辣辣的痛楚中觉得自己好孤独,好勇敢,又好可怜。
那天我挨了一棍。屁股上面连接大腿的地方像烧伤或者被螫一般痛。那夜我做梦,梦见跟着一大群人蹦蹦跳跳去学游泳,每个人都只穿一条短裤,皮贴皮肉碰肉挤挤蹭蹭好不难为情。后来身不由己下了水,水里有条鱼朝我的屁股咬了一口,马上痛醒了,醒后更觉得痛。当夜翻来覆去想心事,游泳教练总不能把学游泳的人一把推人水中由他挣扎,总得在下水之前有一番讲习。要是能把主要的号令写成乐谱,让刚刚人学的新生熟记在心,岂不省了教官多少力气?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,恨不得半夜去敲号兵的房门,向他要号谱,到教务处去写蜡版,借油印机。
我们的号兵——正式的职称是号目,我们则尊之为号长——中等身材,鼓着个圆圆的肚子,显得很矮;眼球上总是缠着血丝,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吹号把微血管吹涨了。这副模样,穿上军服也显不出威武,何况他的风纪扣多半敞开,他的皮带多半挂在肚皮上,他在操场里出现的时候,皮带上又多半挂着一只闹钟,每走一步,那只闹钟就重重地拍打他的大腿,闹钟“的打的打”指挥他,他就“打打的的”指挥我们。每逢他出现,我们就知道要集合了,该做准备了。他似乎是在无言地提醒我们。这样,他就留给我们一个亲切和善的印象。他最得人缘的举动,是在吹集合号的时候尽量把最后一个音符拉长,教官要在号声完全停止时才开始打人,只要尾音不灭,我们总有逃脱的机会。这漫长的号音救过很多人,有好几次,我一面快跑,一面急喘,一面绝望,暗想晚了,完了,一定在劫难逃,谁知那号音以一种难信的固执响着,神灵一般地呵护我。一个长音怎么能拖那么长,那声音简直自己有了生命,可以离开了号独自生长。想想号长两眼的红血丝,他是拼命替我们争取时间。我们虽然怕他的号,却喜欢他这个人。同学们忙里偷闲发表豪情壮志的时候有人说过:“如果我发了财,用黄金打一把号送给他。”如果我升了上将,一定提他做个上校。”我呢,我暗暗祷告过:如果你把号谱借给我,明年上帝保佑你讨个漂亮太太。据说他四十多岁了,夜里常常失眠。
我知道号长跟炊事班长很谈得来。号兵和炊事兵,这两种人都有一些特权,例如可以不扣风纪扣,例如不必天天刮胡子,例如可以随时抽烟,例如每天都有许多时间闲着没事干。号长喜欢聊天,只有到伙食房里去找听众,而我最好到伙房去找号长。学生,除非是当选了伙食委员,照规定不能走进厨房,不过我知道这个禁令并未认真执行。我第一次看见那一排惊人的大锅大灶,那张比乒乓球台还大的切菜板,心里砰砰地跳。号长坐在小板凳上,旁边放着闹钟,见我进来,急忙提起闹钟来察看时间,又问我:“什么事?是不是教官找我?”我说不是。我问他吹号有没有号谱,能不能把号谱借给我看看。他蓦然站起来上下打量我:“你要号谱做什么?想学吹号吗?”炊事班长用尖酸的语调说:“学吹号是要磕头拜师的哟!”号长急忙更正:“那可不一定,现在时代不同。”炊事班长问:“你为什么想学吹号?是读书太辛苦,还是因为后方没人接济你?”不容我分说,号长马上接过去:“学吹号不用出操,不用上课,天不管,地不管,我是老大,你就是老二!”
我恨我的反应太慢,害得号长白白热心了一阵。我说我不要学号,我要念书。我告诉他,我,还有很多新生,都听不懂号令,因此希望他行个方便。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。片刻的沉默,微微的叹息。“号长,你想徒弟想疯了!”炊事班长说。四周有揶揄的笑脸。他轻轻地说:“现在年轻人的路子多,都不肯吹号。”说完这句话,他好像通达了,对我说:“我吹号不用看谱,所有的谱都在我肚子里。其实你要谱做什么?你只要老丈人死了哭爹,照着别人的样子做。”他大概看出我的失望和沮丧来,又用亲切的语气补充了几句:“你记住,听见空袭警报的时候动作要快,越快越好。空袭警报的号音是打打打,打打打。敵人的飞机不来便罢,他要是敢来,咱们就跟他打!跟他打!你听见我吹打打打,就赶快疏散!”
号长想收个徒弟的消息一传开,引起了许多同学的愤慨,连那个想把号长提升成上校的也改了口:“他把我们当做无父无母的兵娃子?这个老糊涂!”
号长是四十出头的人,这个岁数,在我们看来已经算“老”。他也的确有个想法,以为这里有千百个流离失所的“小鬼”,收个徒弟还不容易?跟号兵学号,吃得饱,穿得暖,不出操,不站卫兵,准有人抢着要干!据说他当初要求调到学校里来吹号,存的就是这个心。号长是过来人,自己说自己的雀斑是在军营里褪的,腋毛是在军营里长的,一个快要“退休”的号兵——那人阶级高,职称是司号——发现他,训练他,是他毕生莫大的荣幸。他想安排别人也走自己走过的路,本是一团好意。——好是好,糊涂也是糊涂!
不过号长马上想通了,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。年轻的大孩子不记仇,我们又觉得他的号音很温暖。他的那些经历,尽管我们一点儿也不羡慕,可是当故事听,也会着迷。每天的操课像一串燃着了的爆竹,其中有个奇异的、神秘的空隙,那就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,老师多半只注意他的球队,只注意将来能做选手的人,当他啣着裁判的哨子在篮球场上满头大汗的时候,他就顾不了我们,任凭我们站在球场的旁边放肆地望着对面的女生,或者围在号长四周听他的龙门阵。说到兴奋处,号长挥舞着手中的军号:“你们听说过没有?三军一把号,三春一声雷。你们懂不懂?世无天理,吹号不响。号兵吹号不吹牛,这把号上通天庭,下通地脉,中间通人心。”我们大概都没听懂,可是我们都不知不觉连连点头。
号长说,他的师父是江南的号圣。“吹号这一行也有圣贤,也有公侯伯子男。提起号圣,我这一行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我是号圣关门的弟子,他老人家只收过两个徒弟。”提起他的师兄来,号长的表情是恭敬加上骄傲:“我师兄比我强,他才是号圣的传人,我比起他来差多了。他这人虎背熊腰,仪表堂堂,人人说他有做将官的相貌没有做将官的福分,其实他吹起号来还不就是个司令!平时连长营长也是拿他当个官儿看!战场上一声上刺刀,官靠兵,兵靠号,我师兄那一阵急急如律令的碎点子,把弟兄们变成了天兵天将!”说到这里,号长挺胸抬头,脸膛发光,目光三面扫射,俨如置身第一线阵地待命出击的模样。他说,他师兄最善于看时机,拿火候,该拖长音的时候拖他个长江大河,弟兄们马上像是吃了定心丸,刺刀对刺刀,手不酸、腿不软、胆不怯、气不喘。
“你们师兄弟吹号怎么能拖那么长的长音呢?”一提到这个问题,号长有忍不住的得意:“这就是号圣的徒弟跟别人不同的地方。别人想吹这么长的长音,中间得换气,一换气,号音就断了,士兵的一股气也松散了。我们学吹号先练气,练气的功夫到了家,吹起号来自己不伤身体,别人听了也提精神。我师父到了七十岁还能吹号,每星期总有两三天到村子外头的高地上去吹号消遣,高地下面是个大学,他老人家一吹号,一群一群大学生就跑出来听。”如果有谁说贪生怕死才当号兵,我们这位号长就马上拉长了脸:“你上过战场没有?知道不知道号兵怎么吹冲锋号?”他的口气严厉:“冲锋的时候,多半离敌人只有百把公尺,这时候,你说号兵在什么地方?坐在战壕里吹号?伏在地上吹号?告诉你,他顶天立地站在那里吹!他的喇叭对准敌人的阵地!枪林弹雨拿他当活靶!我师兄就是这么吹的,一手把住号,一手推开拘命的判官小鬼!”他的眼皮忽然下垂,声音也低了:“我师兄了不得,他一面吹号,他大腿上的枪眼里往外冒血。他不知道自己受伤,有人告诉他受了伤,他吹得更起劲!他一直吹到一颗开花弹在他屁股后头炸了,你们没见过这样的好汉!”
师兄弟俩去了一个,剩下的这个有了心事。“要是我也死了,谁给号圣传这一灶香火呢?”有个会看相的人说,他眼里的红血丝是个凶险的征兆,主血光之灾。他听见这句话更着急,要是没个徒弟,到地下怎么见号圣?左思右想,决定到后方机关找徒弟;也许有人认为他贪生怕死,心一横,不管了。他换了两个单位,徒弟到现在还没有。“唉,年头不同了,现在的年轻人不学这一行了。”他爱谈,我们爱听,彼此都忘了时间。等他提起闹钟一看:“糟糕!忘了吹下课号!”大家一齐转过头来看球场,球场上只有一只野狗。体育老师早已吩咐他的爱徒散了。
号长确实有点名望,客军过境时,常有号兵来拜访他。号长带着来宾参观学校,要是谈得投机,少不了邀进饭铺子里招待一顿。然后,号长要嚷几句:“不得了,开支太大!”炊事班长要笑他:“攒那么多钱做什么?娶老婆?”
这天傍晚来了个小号兵,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吧,一身军服整整齐齐,手指上有戒指,腕上有表,咧开嘴一笑露出金牙。他见了号长一直立正站着,恭敬得很,可是嘴头上不让人,再三说要向老前辈请教。这个意思是说,要跟号长比一比高低,看谁吹号吹得好。我们早从号长那里知道有这么一种风气,这个小号兵可以向号长挑战,号长可以谦辞,但是不能拒绝。号长慢吞吞地说:“不是我倚老卖老,我的年纪等于你的年纪加一倍,有点儿吹不动了;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,你好好干吧!”那个小号兵张着牙笑,无论如何要老前辈赏脸。我们都围上来听,号长好像无路可退,慨然说:“好,好!”
号长转身朝校外走,小号兵紧跟在后面,到了小河旁边,面对河水站定了,看热闹的人三面围住。小号兵眼露精光,浑身肌肉滚圆,散发着腾腾热气。号长没有改变他平时近乎懒洋洋的态度,左手往前一伸,对小号兵说:“请吧!”这后辈连连行了五六个举手礼说不敢。号长不再理他,右手举号,喇叭在夕阳里金光一闪。他沉静地望着远方,沉静地吹奏起来,号声就像河水一样缓缓地流出去,波纹微微,清可见底。他吹了大概两分钟,停住,转过脸看看小号兵。小号兵喜洋洋地接着吹下去,吹的是同一个调子,他拼命把号音拔高,恨不得一下把号长冲个东倒西歪,吹到最后几拍,简直要从号筒里冒出硝烟来。
两个人轮流吹奏,变换各种不同的曲调,我叫不出那些曲调的名字,也从没有想到一把号可以吹出这么多东西来。挑战者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猛攻,火药气里夹着灵巧的花腔,口水从号筒里流下来,点点滴滴连成细线。他一脸火红,时时把一根指头伸进军帽去挖弄燥痒的发根。他越吹越累,也越吹越响,号音里充满了誓不甘休的意味。不管他的吹奏有多嚣张,他的立正姿势你可挑不出毛病来。号长呢,依然懒洋洋地站着,那神情就像独自练号一样,一副无所为的样子,他的号音依然平淡,可是越来越沉实,河水聚成了湖,湖水汇入了海,好像完全不知道正在受人攻打。我突然发现,号长的神态是那么安详,眼里的红血丝全不见了。
这场竞赛的结局是我们那个年龄的人想不出来的。号长趁着挑战者拼全力作最后一击的时候举起号来参加合奏。照惯例,这表示挂起免战牌要求结束竞争。小号兵的号音里立刻充满了胜利的狂喜。他吹号如同在结婚迎亲时吹奏唢呐。号长的声音没有示弱,也没有逞强,那声音又宽又厚,总是覆盖着对方的声音,包裹着对方的声音,又像是提携着对方的声音。小号兵无论怎样奔窜跑跳,总是脱不出一个无形的重围。小号兵苦战到底,吹到最后,先吸足一口气,尽他所能把最后一个音符拖得很长。他想用它代替凯歌。他没料到,在他气促力竭之后,号长的余音仍在延长,升高。那声音如此完整,如此自然,没有斑痕,没有裂纹,没有折断后焊接的痕迹。那个悠然的长音好像无穷无尽。精疲力竭的小号兵,他的脸色始而惊愕,继而黯淡,终于兴奋。他向号长举手注目为礼,到号长的军号放下来,他的手还在帽檐儿;到我们的掌声停歇,他的手还在帽檐儿。
这个一度沮丧的小伙子野心勃勃地说:“老前辈!我拜你做老师,请你教我吹号!”号长上前一步,把小号兵的右手从帽檐儿上扯下来,握紧了,摇了两摇:“哪儿的话!你有你的老师,这可使不得!”小号兵把手抽回来,“咕咚”一声跪在地上,说:“老前辈,请你收我,我不走了!”号长突然矮了半截,原来他也跪下了:“老弟,你快起来,你不起,我也不起。”我们这些幼稚的观众居然“哗啦哗啦”笑出声来,弄得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都青了脸。幸亏炊事班长从人丛里挤出来打圆场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,别忘了穿的是军服呀!”他伸出双手把小号兵捧直了,还替他扑掉裤管上的土;号长这才站起来,客客气气地说:“老弟,我老师立下的规矩,不到五十岁以后不能收徒弟,今天真是非常对不住!”小号兵闭紧了唇,脱下军帽来不停地擦汗。
我看见号长送这个可畏的后生出门,回来倚在司令台的边沿发呆,就上去问他:“你不是想收徒弟吗?为什么不要他?”良久,他长吁了一口气:“徒弟,难啊!”
这是怎么回事?我们不懂。倒是炊事班长了解他:“号长哪里是想徒弟?他是想儿子;再说也不是想儿子,他是想老婆!”
(下略)
“老兵怕号,新兵怕炮。”不对,有人说是老兵怕炮,新兵怕号。不管怎么说,那“的的打打”的号声总有人怕就是了。以我来说,我们学校实行军事管理,一切生活规律仿照军营,我投身其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兵,炮声还没听见过,号声却劈头盖脸逼得人喘不过气来。教官规定:集合的时候,号音起要开始行动,号音落要排好队形,不许迟延,不许落后,不许错误。因此,每逢集合号响,大家立即向操场飞奔,迟到一步的人尽管跑个舍生忘死,也得挨教官的八大锤——他那又黑又硬的大拳头。有时他的手里提着一根新劈成的木柴——准是从厨房后面整整齐齐的柴堆里抽出来的,还带着新材的潮湿,可是有棱有角,坚硬锋利。他趁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,在你身旁取一个角度,挥起木柴朝你屁股上便打,不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。当手起棍落之际,皮厚的同学承受了这一击之力,向前蹿出几尺,跑得更快,娇嫩一些的就扑倒在地上。那情景真可怕,倒下来的人万念俱灰,只记得一件事就是赶快爬起来再跑。
一天之内有例行的集合,有临时突然的集合。例行的集合如早操晚点内务检查都写在功课表上,预先有个心理准备,谨慎小心的人早一点捧着英文生字簿到操场里去啃,可以从容不迫地在号声里归队;那突如其来的临时集合就教人失魂落魄,你也许正在茅坑上,也许正在小溪旁,也许刚刚歪在床铺上,这时集合号简直是洪水猛兽,直吹得天崩地裂,吹得个个人面无血色,孤苦伶仃的你除了靠动作快,就是要起步早。可是,一个新兵,难就难在不知道号兵吹的是什么。新兵总是听见号音就探头探脑、东张西望地模仿他人的行动,总是有机会在教官的棍子底下担当后卫,总是在麻辣辣的痛楚中觉得自己好孤独,好勇敢,又好可怜。
那天我挨了一棍。屁股上面连接大腿的地方像烧伤或者被螫一般痛。那夜我做梦,梦见跟着一大群人蹦蹦跳跳去学游泳,每个人都只穿一条短裤,皮贴皮肉碰肉挤挤蹭蹭好不难为情。后来身不由己下了水,水里有条鱼朝我的屁股咬了一口,马上痛醒了,醒后更觉得痛。当夜翻来覆去想心事,游泳教练总不能把学游泳的人一把推人水中由他挣扎,总得在下水之前有一番讲习。要是能把主要的号令写成乐谱,让刚刚人学的新生熟记在心,岂不省了教官多少力气?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,恨不得半夜去敲号兵的房门,向他要号谱,到教务处去写蜡版,借油印机。
我们的号兵——正式的职称是号目,我们则尊之为号长——中等身材,鼓着个圆圆的肚子,显得很矮;眼球上总是缠着血丝,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吹号把微血管吹涨了。这副模样,穿上军服也显不出威武,何况他的风纪扣多半敞开,他的皮带多半挂在肚皮上,他在操场里出现的时候,皮带上又多半挂着一只闹钟,每走一步,那只闹钟就重重地拍打他的大腿,闹钟“的打的打”指挥他,他就“打打的的”指挥我们。每逢他出现,我们就知道要集合了,该做准备了。他似乎是在无言地提醒我们。这样,他就留给我们一个亲切和善的印象。他最得人缘的举动,是在吹集合号的时候尽量把最后一个音符拉长,教官要在号声完全停止时才开始打人,只要尾音不灭,我们总有逃脱的机会。这漫长的号音救过很多人,有好几次,我一面快跑,一面急喘,一面绝望,暗想晚了,完了,一定在劫难逃,谁知那号音以一种难信的固执响着,神灵一般地呵护我。一个长音怎么能拖那么长,那声音简直自己有了生命,可以离开了号独自生长。想想号长两眼的红血丝,他是拼命替我们争取时间。我们虽然怕他的号,却喜欢他这个人。同学们忙里偷闲发表豪情壮志的时候有人说过:“如果我发了财,用黄金打一把号送给他。”如果我升了上将,一定提他做个上校。”我呢,我暗暗祷告过:如果你把号谱借给我,明年上帝保佑你讨个漂亮太太。据说他四十多岁了,夜里常常失眠。
我知道号长跟炊事班长很谈得来。号兵和炊事兵,这两种人都有一些特权,例如可以不扣风纪扣,例如不必天天刮胡子,例如可以随时抽烟,例如每天都有许多时间闲着没事干。号长喜欢聊天,只有到伙食房里去找听众,而我最好到伙房去找号长。学生,除非是当选了伙食委员,照规定不能走进厨房,不过我知道这个禁令并未认真执行。我第一次看见那一排惊人的大锅大灶,那张比乒乓球台还大的切菜板,心里砰砰地跳。号长坐在小板凳上,旁边放着闹钟,见我进来,急忙提起闹钟来察看时间,又问我:“什么事?是不是教官找我?”我说不是。我问他吹号有没有号谱,能不能把号谱借给我看看。他蓦然站起来上下打量我:“你要号谱做什么?想学吹号吗?”炊事班长用尖酸的语调说:“学吹号是要磕头拜师的哟!”号长急忙更正:“那可不一定,现在时代不同。”炊事班长问:“你为什么想学吹号?是读书太辛苦,还是因为后方没人接济你?”不容我分说,号长马上接过去:“学吹号不用出操,不用上课,天不管,地不管,我是老大,你就是老二!”
我恨我的反应太慢,害得号长白白热心了一阵。我说我不要学号,我要念书。我告诉他,我,还有很多新生,都听不懂号令,因此希望他行个方便。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。片刻的沉默,微微的叹息。“号长,你想徒弟想疯了!”炊事班长说。四周有揶揄的笑脸。他轻轻地说:“现在年轻人的路子多,都不肯吹号。”说完这句话,他好像通达了,对我说:“我吹号不用看谱,所有的谱都在我肚子里。其实你要谱做什么?你只要老丈人死了哭爹,照着别人的样子做。”他大概看出我的失望和沮丧来,又用亲切的语气补充了几句:“你记住,听见空袭警报的时候动作要快,越快越好。空袭警报的号音是打打打,打打打。敵人的飞机不来便罢,他要是敢来,咱们就跟他打!跟他打!你听见我吹打打打,就赶快疏散!”
号长想收个徒弟的消息一传开,引起了许多同学的愤慨,连那个想把号长提升成上校的也改了口:“他把我们当做无父无母的兵娃子?这个老糊涂!”
号长是四十出头的人,这个岁数,在我们看来已经算“老”。他也的确有个想法,以为这里有千百个流离失所的“小鬼”,收个徒弟还不容易?跟号兵学号,吃得饱,穿得暖,不出操,不站卫兵,准有人抢着要干!据说他当初要求调到学校里来吹号,存的就是这个心。号长是过来人,自己说自己的雀斑是在军营里褪的,腋毛是在军营里长的,一个快要“退休”的号兵——那人阶级高,职称是司号——发现他,训练他,是他毕生莫大的荣幸。他想安排别人也走自己走过的路,本是一团好意。——好是好,糊涂也是糊涂!
不过号长马上想通了,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。年轻的大孩子不记仇,我们又觉得他的号音很温暖。他的那些经历,尽管我们一点儿也不羡慕,可是当故事听,也会着迷。每天的操课像一串燃着了的爆竹,其中有个奇异的、神秘的空隙,那就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,老师多半只注意他的球队,只注意将来能做选手的人,当他啣着裁判的哨子在篮球场上满头大汗的时候,他就顾不了我们,任凭我们站在球场的旁边放肆地望着对面的女生,或者围在号长四周听他的龙门阵。说到兴奋处,号长挥舞着手中的军号:“你们听说过没有?三军一把号,三春一声雷。你们懂不懂?世无天理,吹号不响。号兵吹号不吹牛,这把号上通天庭,下通地脉,中间通人心。”我们大概都没听懂,可是我们都不知不觉连连点头。
号长说,他的师父是江南的号圣。“吹号这一行也有圣贤,也有公侯伯子男。提起号圣,我这一行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我是号圣关门的弟子,他老人家只收过两个徒弟。”提起他的师兄来,号长的表情是恭敬加上骄傲:“我师兄比我强,他才是号圣的传人,我比起他来差多了。他这人虎背熊腰,仪表堂堂,人人说他有做将官的相貌没有做将官的福分,其实他吹起号来还不就是个司令!平时连长营长也是拿他当个官儿看!战场上一声上刺刀,官靠兵,兵靠号,我师兄那一阵急急如律令的碎点子,把弟兄们变成了天兵天将!”说到这里,号长挺胸抬头,脸膛发光,目光三面扫射,俨如置身第一线阵地待命出击的模样。他说,他师兄最善于看时机,拿火候,该拖长音的时候拖他个长江大河,弟兄们马上像是吃了定心丸,刺刀对刺刀,手不酸、腿不软、胆不怯、气不喘。
“你们师兄弟吹号怎么能拖那么长的长音呢?”一提到这个问题,号长有忍不住的得意:“这就是号圣的徒弟跟别人不同的地方。别人想吹这么长的长音,中间得换气,一换气,号音就断了,士兵的一股气也松散了。我们学吹号先练气,练气的功夫到了家,吹起号来自己不伤身体,别人听了也提精神。我师父到了七十岁还能吹号,每星期总有两三天到村子外头的高地上去吹号消遣,高地下面是个大学,他老人家一吹号,一群一群大学生就跑出来听。”如果有谁说贪生怕死才当号兵,我们这位号长就马上拉长了脸:“你上过战场没有?知道不知道号兵怎么吹冲锋号?”他的口气严厉:“冲锋的时候,多半离敌人只有百把公尺,这时候,你说号兵在什么地方?坐在战壕里吹号?伏在地上吹号?告诉你,他顶天立地站在那里吹!他的喇叭对准敌人的阵地!枪林弹雨拿他当活靶!我师兄就是这么吹的,一手把住号,一手推开拘命的判官小鬼!”他的眼皮忽然下垂,声音也低了:“我师兄了不得,他一面吹号,他大腿上的枪眼里往外冒血。他不知道自己受伤,有人告诉他受了伤,他吹得更起劲!他一直吹到一颗开花弹在他屁股后头炸了,你们没见过这样的好汉!”
师兄弟俩去了一个,剩下的这个有了心事。“要是我也死了,谁给号圣传这一灶香火呢?”有个会看相的人说,他眼里的红血丝是个凶险的征兆,主血光之灾。他听见这句话更着急,要是没个徒弟,到地下怎么见号圣?左思右想,决定到后方机关找徒弟;也许有人认为他贪生怕死,心一横,不管了。他换了两个单位,徒弟到现在还没有。“唉,年头不同了,现在的年轻人不学这一行了。”他爱谈,我们爱听,彼此都忘了时间。等他提起闹钟一看:“糟糕!忘了吹下课号!”大家一齐转过头来看球场,球场上只有一只野狗。体育老师早已吩咐他的爱徒散了。
号长确实有点名望,客军过境时,常有号兵来拜访他。号长带着来宾参观学校,要是谈得投机,少不了邀进饭铺子里招待一顿。然后,号长要嚷几句:“不得了,开支太大!”炊事班长要笑他:“攒那么多钱做什么?娶老婆?”
这天傍晚来了个小号兵,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吧,一身军服整整齐齐,手指上有戒指,腕上有表,咧开嘴一笑露出金牙。他见了号长一直立正站着,恭敬得很,可是嘴头上不让人,再三说要向老前辈请教。这个意思是说,要跟号长比一比高低,看谁吹号吹得好。我们早从号长那里知道有这么一种风气,这个小号兵可以向号长挑战,号长可以谦辞,但是不能拒绝。号长慢吞吞地说:“不是我倚老卖老,我的年纪等于你的年纪加一倍,有点儿吹不动了;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,你好好干吧!”那个小号兵张着牙笑,无论如何要老前辈赏脸。我们都围上来听,号长好像无路可退,慨然说:“好,好!”
号长转身朝校外走,小号兵紧跟在后面,到了小河旁边,面对河水站定了,看热闹的人三面围住。小号兵眼露精光,浑身肌肉滚圆,散发着腾腾热气。号长没有改变他平时近乎懒洋洋的态度,左手往前一伸,对小号兵说:“请吧!”这后辈连连行了五六个举手礼说不敢。号长不再理他,右手举号,喇叭在夕阳里金光一闪。他沉静地望着远方,沉静地吹奏起来,号声就像河水一样缓缓地流出去,波纹微微,清可见底。他吹了大概两分钟,停住,转过脸看看小号兵。小号兵喜洋洋地接着吹下去,吹的是同一个调子,他拼命把号音拔高,恨不得一下把号长冲个东倒西歪,吹到最后几拍,简直要从号筒里冒出硝烟来。
两个人轮流吹奏,变换各种不同的曲调,我叫不出那些曲调的名字,也从没有想到一把号可以吹出这么多东西来。挑战者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猛攻,火药气里夹着灵巧的花腔,口水从号筒里流下来,点点滴滴连成细线。他一脸火红,时时把一根指头伸进军帽去挖弄燥痒的发根。他越吹越累,也越吹越响,号音里充满了誓不甘休的意味。不管他的吹奏有多嚣张,他的立正姿势你可挑不出毛病来。号长呢,依然懒洋洋地站着,那神情就像独自练号一样,一副无所为的样子,他的号音依然平淡,可是越来越沉实,河水聚成了湖,湖水汇入了海,好像完全不知道正在受人攻打。我突然发现,号长的神态是那么安详,眼里的红血丝全不见了。
这场竞赛的结局是我们那个年龄的人想不出来的。号长趁着挑战者拼全力作最后一击的时候举起号来参加合奏。照惯例,这表示挂起免战牌要求结束竞争。小号兵的号音里立刻充满了胜利的狂喜。他吹号如同在结婚迎亲时吹奏唢呐。号长的声音没有示弱,也没有逞强,那声音又宽又厚,总是覆盖着对方的声音,包裹着对方的声音,又像是提携着对方的声音。小号兵无论怎样奔窜跑跳,总是脱不出一个无形的重围。小号兵苦战到底,吹到最后,先吸足一口气,尽他所能把最后一个音符拖得很长。他想用它代替凯歌。他没料到,在他气促力竭之后,号长的余音仍在延长,升高。那声音如此完整,如此自然,没有斑痕,没有裂纹,没有折断后焊接的痕迹。那个悠然的长音好像无穷无尽。精疲力竭的小号兵,他的脸色始而惊愕,继而黯淡,终于兴奋。他向号长举手注目为礼,到号长的军号放下来,他的手还在帽檐儿;到我们的掌声停歇,他的手还在帽檐儿。
这个一度沮丧的小伙子野心勃勃地说:“老前辈!我拜你做老师,请你教我吹号!”号长上前一步,把小号兵的右手从帽檐儿上扯下来,握紧了,摇了两摇:“哪儿的话!你有你的老师,这可使不得!”小号兵把手抽回来,“咕咚”一声跪在地上,说:“老前辈,请你收我,我不走了!”号长突然矮了半截,原来他也跪下了:“老弟,你快起来,你不起,我也不起。”我们这些幼稚的观众居然“哗啦哗啦”笑出声来,弄得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都青了脸。幸亏炊事班长从人丛里挤出来打圆场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,别忘了穿的是军服呀!”他伸出双手把小号兵捧直了,还替他扑掉裤管上的土;号长这才站起来,客客气气地说:“老弟,我老师立下的规矩,不到五十岁以后不能收徒弟,今天真是非常对不住!”小号兵闭紧了唇,脱下军帽来不停地擦汗。
我看见号长送这个可畏的后生出门,回来倚在司令台的边沿发呆,就上去问他:“你不是想收徒弟吗?为什么不要他?”良久,他长吁了一口气:“徒弟,难啊!”
这是怎么回事?我们不懂。倒是炊事班长了解他:“号长哪里是想徒弟?他是想儿子;再说也不是想儿子,他是想老婆!”
(下略)